2016年3月25日 星期五

漫畫迷對影迷:正義的凌晨三點鐘



一.

就在蝙蝠俠與超人上映的前一天,我在臉書上突然看到了這麼一段留言:Zack Snyder的電影就像一個性格非常好的胖女孩,你在酒醉迷濛之際會跟她過夜,之後羞於向別人承認你其實喜歡她。

這個政治兼性別不正確的笑話,對於一個漫畫迷而言,實在是他媽的太......喔好吧,我也想不出其他比喻了。

聽到Zack Snyder的名字時,很多人想到的不外乎是打鬥暢快的動作場面,以及對視覺精雕細琢到難以掩飾其自溺本色的工匠性格;不過,這個名字對於歐美漫畫的讀者,尤其是關心近二十年來圖像作品與其影像翻拍間關係的人而言,又有很難靠三言兩語說完的獨特意義。

在很多台灣讀者的眼中,歐美漫畫跟超級英雄幾乎是同義詞,但對歐美漫畫比較熟悉的讀者大都很清楚,那只不過是歐美漫畫底下的一個重要子類,而相對於近幾年紅的發燙的超級英雄題材,歐美漫畫整體的大螢幕之旅雖然絕對算得上成功,其表現卻也遠遠沒前者來得亮麗。現在回顧起來,在超級英雄順利成為當今業界最燙手的題材以前,歐美的圖像作品改編是有過一小段前景輝煌的時期的,而Zack Snyder便是其中最重要的推手之一。當時,Snyder在不被市場看好的情況下以新進導演的身分將Frank Miller的圖像作品300壯士搬上大螢幕,最終竟然硬是在低成本與R級分級的雙重劣勢中殺出血路,成了當年最賣座的電影之一,電影的忠於漫畫也讓原漫畫形象成為流行文化的重要元素;大概也是因為300的成功讓華納有了信心,Snyder順帶幫自己贏得了許多漫畫迷想都不敢想的位子:Alan Moore的不朽名作Watchmen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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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yder你或許不是一流導演,但你的確長得很好看

說來好氣也好笑,Watchmen的電影改編其實經過了一段頗為慘烈的籌備過程,製作人Joel Silver早在1986年就已經取得作品的改編權並交給了20世紀福斯,但直到Snyder靠300一舉贏得拍攝Watchmen的資格之前,這個改編案已經從福斯輾轉回到了華納,劇本在不同的編劇間易手改寫無數次,過程中曾有數位名導演(你所能想得到的大名字,包含Terry Gilliam、Darren Aronofsky、Tim Burton、Paul Greengrass甚至是Michael Bay)都曾對電影表示過興趣,最終卻又掛冠求去。製作災難之外,Alan Moore的作品在讀者心中長年以來始終沒有獲得應有的螢幕待遇,先是有了導致Sean Connery氣到不願再拍片以及導演從此在影壇不見蹤影的天降奇兵,後來又有完全讓人跟漫畫聯想不起來的開膛手(From Hell),最後則是雖然打開了知名度,卻不僅惹惱Moore本人而且嚴重偏離作品原旨的V怪客(V for Vendetta)。改編慘案在前,籌備顢頇拖沓,Watchmen眼看著又要成為另一號「Alan Moore詛咒」下的犧牲品,但Zack Snyder仍以不輸斯巴達王Leonidas的決心再度出擊;雖然Watchmen的電影版本在各方面來說都無法企及Moore的原作的高度,但導演對於素材本身毫無妥協空間的尊重至少是透過其影像以及後續熱銷的DVD版本而達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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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雖然沒有到Sin City那麼走火入魔,Snyder還是非常熱愛把漫畫分鏡當電影分鏡來用

為什麼Snyder對於改編歐美圖像作品如此熱衷?很多人或許早就聽聞過,也或許從他的導演風格中猜到,Zack Snyder事實上是個徹頭徹尾的漫畫迷;一旦了解到Zack Snyder的漫畫迷身分,他對油畫般的色彩運用、慢動作和幾乎是照漫畫複印然後貼上的分鏡的執著也就有了很好的解釋,畢竟,那是再怎麼華麗的視覺都沒辦法掩蓋住的專屬於類型讀者的考就心態。Snyder當然不是第一個有著漫畫迷夢想的電影工作者,但像他一般能爬到今天得以掌握DC電影宇宙生殺大權如此高位,除了曾經主導Marvel電影宇宙的Joss Whedon,以及拍過Hellboy和環太平洋的Guillermo del Toro之外大概也再難找到其他例子;就幾個較多人知道的漫畫迷實踐電影夢的歷程來看,Kevin Smith獲得的機會大概就是差點成功染指超人的電影改編(以及跟漫畫編劇Geoff Jones共同站台介紹DC的電影計畫,有點哀傷);David S Goyer以製作人和編劇的身分參與了刀鋒戰士、蝙蝠俠、超人的大螢幕之旅,其本身的導演成績卻始終在水平線以下,難以獨當一面;曾經想將經典暴力漫畫Preacher送上HBO的Mark Steven Johnson則親手「葬送」了夜魔俠和惡靈戰警,後者讓Nicolas Cage為了飾演漫畫英雄不顧電影品質的事蹟再添一樁,而前者,不但成了Ben Affleck演員生涯中的汙點,也讓這個本來大有可為的Marvel經典角色直到去年才在小螢幕正式復活;Frank Miller是這些例子中最壞的一個,Miller本身在歐美漫畫工業的地位無需贅述,可他靠著參予自己的漫畫作品萬惡城市的改編工作贏得再度執導電影的機會後卻製作出了閃靈俠這樣史詩級的失敗作品(也還好漫畫大師Will Eisner在電影出品的三年前已經過世了,不知他是否在地下有知也氣得跳腳?),堪稱隔行如隔山的經典案例。

從結果來說,漫畫迷(或者某些作者)在好萊屋力爭上游的故事不但不勵志,反而隱約透露出了讀者心態與電影製作間說不得的危險關係。一旦認真考慮起來,即使是在Guillermo del Toro或者Zack Snyder這種屈指可數的成功案例上(我們稍後會談到Joss Whedon的情況),很多喜愛他們作品的人也得承認,能不能夠欣賞其努力,很大程度上端賴於你怎麼看待這種不休止地在電影中展現導演自己對個人興趣近乎膜拜式推崇的作風。就好處而言,能力較為出眾的導演大都能在不犧牲基本品質的情況下,作到讓電影至少在視覺上能跟原作品無縫接軌的地步,好讓觀眾能夠在不同的媒體上體會到原作品的魅力,甚至讓原作品的優點與導演的個人特色達到1+1卻遠大於2的效果;就壞處而言,當創作者選擇以特定作品愛好者的身分介入身為導演的職責時,你已很難判斷他們是否清楚自己正戴著一副有色眼鏡在工作。Snyder又是一個比del Toro更為特殊的例子;雖然眾所周知del Toro從不掩飾自己的粉絲心作祟(無論是針對地獄怪客、怪獸、好萊屋早期的哥德風恐怖電影還是克蘇魯神話),他尚且懂得將自己的喜好提煉交融成某種導演的個人風格,並在一些比較具有寫實色彩的電影如鬼童院和羊男迷宮中展現高度的原創性;Snyder在拍攝300和Watchmen時的做法卻更為激進,過量使用CGI合成與直接把漫畫分鏡當電影分鏡來使用的結果,是在換來視覺上或許再難更理想的拷貝品的同時也或多或少將電影這一媒介的可能性獻祭給了導演的個人嗜好。

改編作品時的取捨拿捏當然是觀眾間永無休止的話題,我大概也無能為這種論戰提供什麼具體的建議,我希望上述的說明能做得到的只是約略點出為什麼導演本人對改編作品的崇敬心作祟,往往會讓人難以找到洽當的角度去看待一部電影─特別是當你不湊巧的跟導演本人分享有那種崇敬心的時候;Zack Snyder對於關心近二十年來圖像作品與其影像翻拍間關係的人而言就是這麼一個怪異的形象,一方面來說擁有改編者不可欠缺的謙卑與尊重,卻也在過度堅持這些價值的同時剝去了電影本身讓人喜愛的一些元素。Guillermo del Toro如今已成了於主流與非主流觀眾喜好間轉換自如的電影工作者(他甚至成了2015年的坎城主審),Snyder在拍完Watchmen後仍在影業第一線工作,卻似乎還在尋找自己創作風格上的定點,兩人現今藝術成就上的落差大抵也說明了在失去參考文本後,Snyder在視覺風格上的堅持似乎遠不足以彌補自己原創性與基本功的不足。平心而論,將Snyder與Frank Miller這種真正眼高手低的例子相比自是相當不公正,而且,盡管視覺上少了一般學院派或獨立電影導演化平凡為吉光片羽的神奇手筆,無論多少預算在手Snyder似乎都有辦法捕捉到不同題材中暴力與陽剛美,有時候還帶點詩意;就我們目前關心的事情來說,跟Snyder有關的最大問題始終還是這個:對於新生的DC電影宇宙而言,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合適的主導者?這也是從2013年的鋼鐵英雄上映後許多觀眾以及漫畫讀者爭戰不休至今的話題。

從過往Marvel成功的經驗來看,製片方對於導演創意的適度遏止雖然有打安全牌之嫌,卻也保證了整個電影宇宙的發展不會有太多不可預料的結果產生,而一度主導Marvel電影發展的Joss Whedon正是該策略下的完美人選;這裡有趣的地方在於,當過漫畫編劇的Whedon雖然毫無疑問也懂漫畫,但他在外界眼中與Snyder剛好是兩種完全相悖的導演類型,後者在視覺風格上鋒芒盡顯但始終被認為沒什麼劇本創作方面的才華且在塑造人物性格與關係的能力上實屬平庸,而Whedon雖然不以視覺風格見長,卻是對性別議題和流行文化出了名敏銳的老牌編劇;無怪2012年的復仇者電影上映後,很多評論會將其成功部分歸給了Whedon的本事,畢竟,要想在一部兩個半小時的電影內讓六個以上特質各異的人物激盪出火花又不會遮掩過彼此看來正是Whedon專長,相對於Whedon的兩部復仇者,鋼鐵英雄在票房上為DC電影宇宙摘下第一面錦旗,卻沒辦法在觀眾與評論身上取得一致的青睞。雖然我認為鋼鐵英雄在口碑上的分歧更多反映的應該是超人這個經典歐美文化形象的追隨者的內部衝突(礙於篇幅先不贅述這件事,另文再議),但Snyder在鋼鐵英雄的表現之所以會讓人對DC電影往後的發展感到疑慮,原因也很難被化為支持新舊詮釋如此簡單的二分法。



二.

若電影是人,而導演與編劇是人的右腦與左腦,鋼鐵英雄即便不會讓人產生患者有裂腦症的質疑,左右腦在互動上也很難讓觀眾不感到出了些問題。就一個標榜真實感而不是表現主義或舞台劇改編、音樂劇改編的電影而言,鋼鐵英雄的劇本肯定是一個極度失真的壞例子;身為編劇的David S Goyer算是搜索枯腸從漫畫Superman Birthright與John Byrne 1986年的經典同名作品Man of Steel找到了不錯的素材來打造電影的史詩格局,而氪星內戰、種族存續的龐大前提也提供了故事需要的重量,可好的構想並不足以寫成一個好劇本,一旦進入落實故事情節的階段,鋼鐵英雄的劇本無論縱深橫通皆不討好。橫通上,Goyer的劇本動輒就是拿出大事件來推動故事,但事件本身又從沒有被深入交代過,都就其眉角點到為止(好比說氪星滅亡前的政治局勢、世人對外星異族來臨的態度),而焦點既然放在人物上,角色的性格因此也對劇本至關重要;可是以縱深而觀,Goyer筆下的人物又總有些木呆,難以取信於人,這裡的很難取信又分成台詞的不可置信與不恰當的敘事觀點兩種,最終只能依賴演員本身的實力來補足劇本上的不足。

Goyer寫的台詞不可置信,因為他常常選擇讓角色說出不必要的台詞,而不是透過行為來展現他們的內心世界,考慮到這部電影都已經網羅了Michael Shannon、Laurence Fishburne、Amy Adams、Kevin Costner甚至是Russell Crowe這麼出色的演員只讓這問題更加難以從寬審視,它嚴重限縮了演員的表現空間;Goyer的敘事觀點非常糟糕,因為他在故事中塞入了太多不上不下的人物,好比說淪為傳聲筒而不像漫畫中是高風亮節老派記者的Perry White、氣勢十足可除了打架之外沒什麼表現的Fiora等等,但這些人物突然在故事後半獲得意料外的份量,只讓人對Goyer的安排感到錯愕,以Perry White的例子來說,觀眾直到大都會陷入災情以前大概只把他當成一個不甚重要卻也沒辦法視為nobody的人物,但Goyer竟讓Perry與下屬一眾在大都會的遭遇忽然變成代表眾多慌亂市民的唯一視點,就算該安排在情節上沒不合邏輯之處,視點選擇上卻不盡理想,畢竟觀眾既無特別關注Perry等人,也無法從他們身上了解到廣大市民在災難中的動向,最後讓得救的Perry一眾感嘆超人是救星,只讓人啞然失笑。Goyer在合理化故事所需要的科幻背景與給予角色相等份量的人性之間明顯有著相當巨大的能力落差,使得鋼鐵英雄在拉抬自身格局的同時,也與觀眾漸行漸遠,一如超人在電影中的形象:冰冷、遙遠、難以親近的外星天神。

而Snyder的表現又如何呢?

本片美術也如Snyder以往的電影一樣無比耀眼,無論是超人的服裝還是氪星人那結合尖端科技與古文明的世界都很迷人;而光就畫面構圖來看,Snyder在鋼鐵英雄展現出的審美眼光已然勝過過去任何一部超人電影導演的表現(包含超人再起的Bryan Singer在內),而和其他同類型的作品相較,即使在超級英雄電影愈作愈精緻的今天,鋼鐵英雄仍有獨樹一幟的魅力,不可能在美術上被錯認成其他電影;任何先看過Snyder的前作Sucker Punch再來看鋼鐵英雄的人都會感到風格上的極度不適,在老伙伴攝影師Larry Fong換成Amir Mokri以後,電影連過去招牌的慢動作與CGI後製出的油畫質感都給丟了,但他也在此證明自己除了捕捉陽剛氣息與暴力美之外,竟然也有本事參透日常生活中的詩情畫意,算是相當大的驚喜,雖然還比不上真正的極品如李屏賓或Roger Deakins之流,但搭配上演員的個人魅力,已足以在某些段落讓人忘卻Goyer尷尬的劇本;但視覺風格在作為Zack Snyder的強項的同時,卻也是一把強大的雙面刃,當鋼鐵英雄提供了Snyder自進入影壇以來最高的預算(兩億兩千萬鎂),讓他得已遂行自己生涯中最龐大的視覺工程時,也為電影帶來了問題。

要說問題的核心出在哪裡,應該是Snyder過度關注於視覺美學本身,卻沒有花同等的心力去彌補Goyer已經出了毛病的劇本;這個問題在電影一開始較不明顯,然而隨著故事往前發展,Goyer塑造人物的無能和敘事觀點的錯置開始顯現的時候,Snyder和自己的創作團隊依舊固我地死守著自己小小的工匠天地,在劇本上照本宣科,選擇將視覺工程做得愈完滿就好,沒有想過要針對劇本調整Snyder的個人美學。一個很好的比較對象是George Miller的瘋狂麥斯;某種意義上,瘋狂麥斯由Miller本人和Brendan McCarthy、Nick Lathouris合寫的劇本在交代故事的前因後果時可說是簡約到了有些無俚頭的地步;可這不但沒有變成瘋狂麥斯的缺點,反而本來就是Miller聰明算計的一部分,他將電影出色的美術概念變成敘事的一環,多數時候僅僅一小段怵目驚心的畫面就承載了大量訊息(還記得乳母的設定嗎?),毫無贅言廢語;相較之下,鋼鐵英雄在美術上的優異執行力礙於編劇與導演的貌合神離,出色的視覺想法到最後顯得匠氣,許多點子或者是充滿潛力卻沒獲得完全發揮的機會,要嘛就是與故事調性有嚴重的不一致;舉例來說,Snyder與攝影師Amir Mokri在鋼鐵英雄的動作戲中大量使用手搖攝影與鏡頭推進(zoom in)的技巧,且動作設計雖然依然是由與Snyder合作數次的Damon Caro負責,卻刻意放棄掉以往會出現的那種較花俏的打鬥風格,整個團隊在導演堅持下想要創造超人電影中普遍最缺乏的寫實感的決心,自是再明顯也不過了;可是綜觀整部電影,其成效也是起起伏伏,一些場面如氪星內戰用這種手法拍起來異常過癮,簡直像是精華版的星際爭霸戰(只差沒再多用一點不名所以的炫光了!),但幾段超人與敵手的肉搏戲初看時氣勢十足,隨著電影中的動作戲時間拉長卻有愈看愈疲乏的困擾,超人與General Zod的決戰受害尤其嚴重;Snyder似乎還沒有辦法抓到特效使用與真實感訴求之間的平衡點,Goyer的劇本又無法將事件安排得更錯落有致,打鬥套路於是從拳拳到肉變成野蠻單調(一件在Snyder電影中通常很少發生的事情),從一而終的拍攝手法也悲情覆蓋掉對動作戲而言至關重要的層次感,使得觀眾到最後比較像是以跑長途馬拉松跑到快終點的方式在撐完,而不是享受電影提供的視覺奇觀。

還有許多例子,像是漫天絳紅彷彿龐貝火山爆發一般的氪星末日景象,或者浮雕藝術、DNA藍圖和氪星殖民地的開墾與荒廢,電影似乎有意搭建觀眾對氪星社會與赫敘黎筆下的美麗新世界或西方古代政權如羅馬之間的聯想,但美術上即便用功,劇本與鏡頭語言顯然無意再這方面多做深入,使得這些聯想雖然存在可意義始終晦暗不明。Snyder對美麗事物的著迷似乎無法得益於他對電影的敘事邏輯的理解,讓觀賞鋼鐵英雄的時候常常像是走進掛滿了瑰麗油畫的畫廊,卻沒有辦法找到一個明確的核心來將繪畫的主題貫穿起來;即便觀眾透過反覆觀賞還是可以找到散落在各處的訊息,但不是所有人都願意重看這麼多次的鋼鐵英雄。



三.

超人連載史上曾有過這樣一段故事1:某一天上午,超人十分信任的小夥伴Jimmy Olsen在超商遇上搶案,但他沒有一開始就通報那藍色的大朋友,而想要以一己之力為善:他要抓住這群為非作歹的惡人!雖然Jimmy既無拳腳功夫亦不能飛天遁地,勇敢的他依舊獨自追緝這群搶匪好一段路,直到眼看惡人將遠行,在最後一刻接獲Jimmy通知的超人立刻到場擒獲他們,結束了Jimmy有些失敗的義勇行為。Jimmy預料到讀者想問什麼,這是他的說法:超人啟發我的不是讓我想擁有他的能力,而是有一顆想做好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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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難想像鋼鐵英雄中的人們會如此受到超人的啟發......


雖然Jimmy尚未出現在新生的DC電影,可我依舊會好奇:如果Jimmy是鋼鐵英雄世界的芸芸眾生之一,超人會啟發他些什麼?

許多人都知道,超人的別稱Man of Steel意在提醒人們超人的本質中既有肉體上的金石之堅,也有內裡包裹著的柔軟人性;從這點來考慮的話,對於鋼鐵英雄最大的諷刺恐怕不是電影的質感不如預期,而是當鋼鐵英雄處處強調和過去超人電影有區隔的作法到最後有些矯枉過正時,竟然也加劇了超人的二重本質間的對立,使得超人作為一個超級英雄在人們心中的獨特性受到了威脅;這是鋼鐵英雄獨有的內在矛盾:就如同超人擁有超人/Clark Kent的雙重身分一樣,鋼鐵英雄也可以被分為兩部分,而關鍵正在於這兩者似乎兜不攏。

就代表超人的那部分而言,當編劇與導演都有如此明顯的意圖,掛名製片的Christopher Nolan也都讓外界有了既定印象,以為這是一部要將超人拉回凡間的作品時,電影的部分成果反而像某個以二十一世紀為背景的現代神話,與其說是以超人為主角的故事,不如說是以敬畏的眼光在紀錄超人對世界帶來的影響。鋼鐵英雄中與超人有關的部分,正是Goyer的劇本捕捉深度失敗以及Snyder精緻的視覺顯得最為匠氣的時刻,它們通常都被抹上鬱灰幽藍以低彩度為主的色調,特效也最驚天動地,光外觀就讓人感到可敬,可一旦你想一探其玄奧,多數時間獲得的只有疏離的情感和不甚清楚的訊息;觀眾在這些時刻往往也一如大都會的市民,只能無力地仰望外星神人的天威。

如果我是Jimmy Olsen,那我可以肯定那個記憶中啟發我從善如流的超人,不會是這一個。

但幾段超人的兒時回憶,鏡頭下的世界無一例外風光旖旎盡顯溫柔,被抹上十足的暖色彩,這些都是鋼鐵英雄中屬於Clark Kent的部分,也是Goyer的劇本最自然,而Snyder的執導與觀眾距離最接近的時刻。這部分,很有趣的,竟然也是鋼鐵英雄和超人再起之間看起來最神似的地方。似乎兒時回憶不管在任何超人作品中,都是成年的Clark Kent/超人最私密也無法為故事內外的人去修改或奪走的人生片段,也往往是最容易讓觀眾對其產生認同感的部分。

但如果我是Jimmy Olsen,這依然不是記憶中啟發我從善如流的超人,因為它們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Clark Kent/超人的人生故事,他的獨家記憶。



四.

話說回來,Jimmy Olsen的小小故事到底有何重要呢?事實上,Olsen的故事反映了長年以來很多重要的超人作品成功昇華讀者情感的關鍵:超人之所以會讓Olsen(和讀者們)想要起而效尤和認可,是因為他在把持無比神力,亦非我族的同時,卻仍一心向善─在Superman/Batman: Public Enemies (2003)的第三回中蝙蝠俠曾不得不承認超人竟然比他所有認識的人都更有人性,而這句話從看盡人類罪犯百般種心性醜惡的他口中說出來,是格外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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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 of Steel的超人選擇擁抱自己的人性


就電影來看,Donner版的兩部電影、Bryan Singer的超人再起都是以超人擁抱自己的人性繼續行善來結束超人的英雄之旅。就漫畫來看,例子就更多了;在Mark Waid的Superman:Birthright以及Geoff Johns的Superman: Secret Origin中,超人對抗Lex Luthor的勝利都是以人類社群對他的良善的肯認來達成;Alan Moore寫給白銀時代超人的情書Whatever Happened to the Man of Tomorrow讓超人諸反派齊聚一堂卻依舊沒能成功打倒他,超人反而敗在自己對人類價值的推崇:在誤殺了敵手後2,超人自行選擇讓自己超級英雄的一面走入歷史,而Clark Kent的一面卻被保留下來;又或者,看看John Byrne 1986年所寫的Man of Steel,回到肯特農莊的超人透過自己外星亡父的幻象接收了所有被保留下來的氪星知識從而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分,漫畫接著展現給讀者的是一段精彩的分鏡:思緒凌亂不知所從的超人展開了一段飛行,身倚悠悠青天,日光與白雲相伴思索人生意義,接著他逐步高升到大氣之外鳥瞰整個地球......故事的最後一個畫格,也正是讀者見到他以豪壯無疑慮的姿態佇立雪白大地上,超人終於甩脫身分認同的難題的時刻:「氪星成就超人,但地球予我人性」;而屢屢被超人讀者稱道為史上最好的超人故事的All-star Superman,編劇Grant Morrison筆下的超人在生命最後的時光中獲得了可能是他生平中最強大的力量,但他念茲在茲的依然是如何讓周遭的人類活在一個更加和平安穩的世界,他在迴光返照之際於腦海中與父親Jor-El相聚於氪星,並與Jor-El共乘一艘飛艇於絳紅色氪星大地上,Morrison在此借Jor-El之口道出了他眼中超人所代表的一切3:「你已給了他們一個值得崇信的理念,體現了他們最高的願景。他們會追逐、失足、跌落、蠕行並且被咒罵......而終於......他們會在陽光下與你並肩,Kal-El,你終究不會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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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看出鋼鐵英雄那段動人的台詞的出處與致意


我們似乎逐漸捕捉到了過去超人作品成功的某種內在邏輯。透過追溯超人在歐美次文化產業的蹤跡,一次又一次的,讀者也與那反映了人類美好與良善的形象再相遇,不管過程是慘痛沉鬱抑或是歡樂多彩。偶爾也會見到像是正義領主、紅色之子或者不義聯盟中偏離常軌的超人,但像這樣的故事之所以能勾起人們的興趣,也是因為作者是基於讀者對超人本質的把握來進行形象翻轉(很難想像,如果是Punisher、Spawn、Lobo或者Judge Dredd這類對於懲戒罪犯本身更感興趣的人物被放到相同的位置上,這些故事還會有什麼特別好說的)。而足夠有趣地,即使到頭來鋼鐵英雄常常是一部被視為與過往超人作品處處作對的電影,如果讀者留心的話,會發覺鋼鐵英雄中超人親父Jor El曾經有過的那麼一段優美的台詞(這段台詞大概也是Goyer的劇本中感染力少數比較突出的一部分),以及超人那段壯闊的首次飛行,似乎正是從前述這些強調超人作為人類良善一面的作品中汲取養分的,但即使從對於素材的取用來看鋼鐵英雄應該是毫無疑問的還原了漫畫場景─一個Snyder最喜歡的創作手法─超人即使到了鋼鐵英雄結束的時刻,卻還是沒有走完自己過往走過無數次的英雄之旅,也讓電影對於經典素材的取用與Snyder對於漫畫的尊敬顯得無比諷刺。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結果,問題還是出在鋼鐵英雄的結尾。到了收尾時,鋼鐵英雄完全被超人/克拉克肯特中超人的那一面給宰制,這個與過往超人作品完全背道而馳的做法恐怕才是鋼鐵英雄最終無法在口碑與票房上雙贏的關鍵。讓超人做出殺害敵手與威脅到人類安危的行為是一個非常態但的確會發生的事情,但過去的超人作者從來沒有忘記在故事最後用某些手段修補超人與自己人性的一面間的關係4。作為電影創作最大的主導者,Snyder太過在意記錄下超人的存在對文明世界的威脅,而沒有留給電影足夠的空間來做類似的彌補,使得電影表面上已經完結,但超人作品中昇華讀者情感的那份關鍵始終沒有到來;這讓接近結尾時超人對養父的回憶盡管單獨來看情感濃郁豐沛,放到整部電影的脈絡下卻顯得尷尬。超人在電影中鄉關何處卻無手可解的愁慮,在這種意義下似乎也成了鋼鐵英雄在創作定位上無所適從的寫照:創作者對素材的喜愛讓鋼鐵英雄骨子裡似乎依舊是一個意圖走上超人老路的電影,但在結尾時卻又拒絕了過往超人作品運作的內在邏輯,使得電影尷尬地卡在新與舊/神話與紀實之間,無法跨出決定性的一步。



五.

鋼鐵英雄不是一部美好的電影,但它的立意是如此良好、對於素材的尊重(即使流於形式)也如此明顯,而且在某些時刻真正把握到了超人與觀眾產生共鳴的關鍵要素。電影最美好的兩段,一段超人的首次飛行,一段竭力飛升衝破世界引擎的動作戲,撼動人心的程度也真正符合電影標榜的主題;Snyder或許不是最會說故事的好萊屋導演,可至少在捕捉美麗和史詩感上,他擁有讓人難以忽視的敏銳度。由這樣的人來主導DC電影宇宙的發展,我必須承認自己的心情也是處在拉扯之中的;拉扯的一端自然是出於一種來自於漫畫迷的認同感,也就是導演似乎了解漫畫說過些什麼、以分享心愛事物結盟的感受(當然多少是有點非理性的成分在裡頭),而拉扯的另一端則是對於Snyder能力限制的認識,在看過這麼多他製作的電影後,你很難不擔心新生的DC宇宙會不會被自己的野心所吞噬。

我是多麼希望鋼鐵英雄的不完滿不會是永久的,多麼希望超人與蝙蝠俠的對抗能完成填補這層不圓滿的重要工作。就如同前面說過的,超人的英雄之路從未真的在鋼鐵英雄完成,如果Snyder真的了解超人所代表的一切的話,他應該知道超人還有最後一步要走,而超人絕對、絕對、絕對值得走完他的英雄旅程。讀到這裡,如果你覺得我對於文字的組織力和表達力都開始有些失控的話,那是真的,我的老天,我在腦海中至少吶喊過不知道多少次「真真真他媽的希望自己能趕快走進電影院」;我真的很愛超人,而我多希望經過三年的漫長等待之後,自己能趕快進去電影院目睹這一切。但與此同時,我也......希望自己尚未失去判斷電影好壞的能力。寫到這裡,這不光是在對自己的期許,也是在對任何一個有著電影夢的漫畫迷的期許了。對於任何拿到可以穩操常伴我們入夢的故事與人物生死職位的人,我多希望可以體會他們手握如此權力飄飄然飛天的感受,但同時,我也多希望能知道當那份壓力在身時,自己還能理解哪些是該做的、哪些是不該做的;讓漫畫世界與現實世界接軌從不是容易的工作,而它的危險與誘人也總在迷惑著人們。
撰文:桑妮




1. 請參考Adventure of Superman#433 
2. 請參考Whatever Happened to the Man of Tomorrow(1986)接近故事收尾的地方,超人使用了裝置在將意圖逃回第五次元空間的敵手Mister Mxyzptlk吸進Phantom Zone的時候意外讓對方被兩股力量拉扯而被撕成兩半。 
3. 請參考All-star Superman(2011)的第十二章。根據Jor-El的解釋,氪星人在死後意識仍然會以太陽光輻射的方式存在。讀者應該可以很輕易地發現,Jor-El對自己兒子的這段話正是鋼鐵英雄中的Jor-El曾經說過的台詞,而氪星的紅色大地也與鋼鐵英雄相似。 
4. 這部分在Kingdom Come(1996)故事的收尾階段也清晰可見。當時神父正是靠著呼喊超人勿讓自己超人的一面覆蓋過人性的一面,超人才願意理智地看待整起事件。 





Reference

All-star Superman (2011) by Grant Morrison

Kingdom Come (1997) by Mark Waid and Alex Ross

Man of Steel (1986) by John Byrne

Superman/Batman: Public Enemies (2003) by Jeph Loeb

Superman:Birthright (2003) by Mark Waid

Superman: Secret Origin (2009) by Geoff Johns

Whatever Happened to the Man of Tomorrow? (1986) by Alan Mo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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