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16日 星期日

猩球崛起:終極決戰─眼神的神話


撰文:桑妮


如果要為今年成功的商業電影做一個簡單的歸納,我想古意濃厚應該是個還算可以接受的用詞。羅根的成功建基於新西部片(neo-western)靈魂的延續,神力女超人吸納並復甦了李維版超人的老式英雄情懷;如今的猩球崛起:終極決戰亦不例外,活脫脫就是一次經典戰爭與史詩電影教材的總複習,但相較於前面提到的兩部作品則可能產生更多觀影上的疏離感。導演Matt Reeves自猩球二起就極度明顯的老派情懷在第三集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這可以視為是商業電影上的另闢蹊徑,亦有可能被視為對觀眾的一種不友善;雖然身屬新銳作者,但他景仰與學習的對象卻明顯是大衛連、柯波拉、庫柏利克這類作品風格在時下已經退潮、強調思想與細膩的鏡頭語言遠大於浩大場景的導演;對於想要追求盛大的戰爭場面的觀眾而言,這次的猩球崛起大概充斥了失望與反高潮,但如果願意從比較開放的心態去理解史詩與戰爭題材的意義,那麼猩球崛起:終極決戰其實是近年來難得大膽的一次嘗試,有許多驚喜可以被發掘。是的,它依然是一部戰爭電影,只是最猛烈與澎拜的並不是具體的槍砲交火,而是抽象的價值對立和人物心理的萬千糾結。


要說Matt Reeves思考這個系列的方式,我想應該沒有比「見微以知萌,見端以知末」更好的形容了。他的思考方式剛好也反映在猩球系列的發展上;和近年愈往後愈是浮誇的商業風氣比起來,猩球系列的進展是完全反向的。Rupert Wyatt執導的第一集乍看之下有著最樸素的故事前提,但整體呈現方式反而在三部曲中最符合時下對於"史詩"二字的表現的要求;在Matt Reeves接手之後,史詩二字則愈走愈有時光倒流的跡象,摒棄現代商業電影訴求的俗而有力,而將人猩二族衝突與猩族領袖凱薩的精神世界間的羈絆更為強化。二部曲黎明的進擊極為工整古典的故事結構在第三集再度回流之外,Reeves這回乾脆直接借用順帶致意了大量的老式戰爭和史詩電影,Cecil B. DeMille的十誡、David Lean的桂河大橋、John Sturges的第三集中營、Kubrick的萬夫莫敵、William Wyler的賓漢乃至於Francis Coppola的現代啟示錄等電影中出現過的元素無論是抽象訊息還是視覺象徵都奇妙地在猩球終極決戰中融為一爐;試舉幾個例子,人物關係上,凱薩與反派"上校"相互憎恨與憐惜的關係有如十誡中的摩西與拉美西斯二世,又像是現代啟示錄中的Captain Willard和Colonel Kurtz(連軍銜都一樣!)這組同樣為戰爭心魔所困的追獵與被追獵者,卻又對應著桂河大橋中的倨傲戰俘Nicholson和軍頭齋藤間的緊繃關係;情節上,凱薩的復仇與反戰主軸、軍事要塞的美術設計像是借自現代啟示錄,猩猩集中營的故事和好幾段運鏡像是仿自第三集中營和桂河大橋,而全片卻又漫漶著對電影十誡的各種視覺上的致意(看看那個大雪淹沒北方大軍和猩猩前往"理想鄉"的畫面,以及最後毛李斯與凱薩的互動)。雖然這是一部科幻電影,但Matt Reeves真正念茲在茲的致意對象是誰,我想應該相當明顯了。

猩猩
導演Matt Reeves的構圖經常帶著上個世紀的史詩電影具有的特質,注重於表現磅礡天地與渺小人物的對比。

但上述提到的致意再多,如果運用不當則跟玩弄彩蛋無異,對電影並無太多益處。我想Matt Reeves真正成功的地方,在於他也真正吸納了這些前輩思考戰爭與史詩題材的方式。上述這些故事前提各異的作品之所以足以留名青史,有一個共通的關鍵在於作者並不害怕象徵化地呈現出戰爭與歷史、社會等等因素所導致的複雜道德立場;戰爭奇觀的奇觀本身在這樣的作品中是屈居於次位的,真正重要的是,你要如何細膩地建立起奇觀與人物的內心世界間的聯繫?以現代啟示錄為例,柬埔寨叢林與Colonel Kurtz的城寨在電影後半已經很難單純被視為戰場的寫實複製,而更接近於受戰爭所折磨的人物其噩夢般心象的具體投射。經過了前兩集的種種驚滔駭浪,要讓凱薩這一複雜與具有影響力的人物經歷家人遭逢戰火波及的鉅變,創作者勢必也得付出相應的努力來呈現其後果才行;Reeves在猩球三當中確實也使用了許多有趣的把戲,這些設計看起來只是枝微末節,卻在在反映著創作者的有心。舉例來說,電影中的氣候和地景變化是以秋末的森林為始,入冬後酷寒的軍事基地和文明廢墟為主,最後則以象徵生命的活水和暖陽作結,恰恰對應著凱薩的精神狀態;另外,劇本亦較為深入的刻畫了族群面臨危機時的內部矛盾,無論猩猩還是人類皆然;自猩猩的角度而言,凱薩並不是一個普遍受到擁戴的統治者,會有甘願賣身敵營與其為敵的同胞,亦有臨陣倒戈的叛徒,但苟活於末世的人類也無法團結,少校甘願為了人類大義而對同族遂行屠戮就是最好的範例。

但完成Matt Reeves心中的科幻寓言的最後一塊拼圖,其實是電影中關於"眼神"的論述。眼神的表現本來就是演員力量的來源之一,但像猩球3這般對於眼神神話的狂熱卻十分罕見。無論是凱薩的復仇決意、對上校無手可解的恨、對於幼女Nova的疏遠與信賴......雖然凱薩是少數具有言語能力的猩猩,但在劇組對於特寫鏡頭的迷戀下,千言萬語可能都不如一次怒目圓睜或淚眼婆娑;在凱薩與上校的一場對峙戲中,上校甚至直接對凱薩的眼神做出了一個評論:你的眼神看起來簡直就跟人一樣。是到那一刻我才真的確定,Reeves之所以要近乎反常地使用大量的面部特寫和淺焦鏡頭不只是為了展現電影技術,也有著敘事上的必然性。眼睛乃靈魂之窗是老生常談,但當言語失去意義(而不是語言失去意義),這樣的老生常談背後所蘊含的智慧就分外明顯;在猩球3當中,打從電影開始,巨量的特寫鏡頭幾乎是強迫觀眾凝視人物的面容,就連轉換人物觀點時,鏡頭若不是兩個面部特寫交互切換,就是使用到了所謂的rack focus的技巧,維持在單鏡以內,只是刻意變換攝影焦點,讓原先的拍攝對象跑到焦點外,重點對象的面部則拉到焦點。透過眼神來傳達情感本來並不稀奇,但Matt Reeves刻意在情節中加了一個設計:當年造成人類近乎滅絕的流感已經進化,會剝奪受感染者言語的能力;現在的問題是,在剝奪言語之後呢?電影中是透過鏡頭語言與情節交互並陳的方式呈現了對於這一問題的兩種視點的角力。上校將失去言語(speaking)的能力與失去語言(language)視為等同,認為失去言語意味著智慧的退化、理性的喪失,與獸類無異,所以寧願化為人類大義的怨鬼;但若上校的看法為真,則勢必將與觀眾靠著這些特寫鏡頭所接收到的訊息產生矛盾:如果眼神無法作為人性的明證,那麼為什麼我們還能從凱薩的眼神中看出痛苦、失落與迷惘?況且,觀眾不光是透過凱薩等一干猩猩的眼神和肢體語言來接收情緒,如果患者失去的是語言能力而不只是言語能力,那麼染病的小女孩Nova學會手語而能與猩族溝通,又該做何解釋?更為諷刺的是,故事中的Bad Ape雖然能夠言語,但他反倒無法跟凱薩之外的猩族言談,因為他不理解猩族的語言(手語);是以,當上校承認凱薩的眼神同人一般充滿情感時,他的敗局就已注定,而失去言語能力的他回歸到了只能以眼神和面部表情溝通的狀態─就跟那些被他下令槍決的病患一樣─則是其謬論反噬自身的因果業報了。

眼神
試著自問,你在猩猩的眼神中看到了什麼?

有趣的地方是,上述這些較為細膩的表現方式不光佔據了電影大半的時間,顯然也是蒸發掉電影高達一億五千萬的成本的元兇。這些看似"含蓄"的手法其實並不便宜;除了猩猩演員得使用動態捕捉技術之外,許多人或許沒有注意到,猩球3全片亦使用了大量的實景拍攝和爆破特技,是尖端科技與傳統技法交融下的結晶。這麼一大把錢被用在刻劃人物心理狀態的山水風光與特效技術而不是戰爭場面上,猩球三雖然被定位為商業電影,但劇組做的許多決定卻完全與當前的商業風氣背道而馳,多少也是算是貫徹了從大而無當的商業傳統回歸老派製作的決心了。若要說那份關鍵的語言與言語的辯證還缺少些什麼,我大概會嫌棄Matt Reeves做得還不夠徹底;我說的是,到最後他們還是決定幫猩猩的手語上字幕這回事;這裡或許還是有一些商業上的考量,但都已經在技術表現上做得這麼成功了,演員各個亦是給出了掏心掏肺的演出,何不就更信任眼神與肢體的力量一點呢?



附註1:有關猩球3拍攝現場的情況可以看看B-Roll以及導演的訪談
,裡頭的爆破跟山景、森林都是玩真的(https://goo.gl/cG7yMb以及https://www.youtube.com/watch?v=9O4Sy55K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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